第92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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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策翻窗出去了。 “……” “快给他找回来!” 于是这一群人,顺着那些滴在地上的血迹一路寻。 他们纷乱的脚步,踏动了青荫台的冰冷地砖,将庭院里那一缸莲月水也都晃起来。 滑腻的水波荡漾,那映在里头的一弯月牙儿就皱起来。像软纱上的绣样子,由着绣娘抚平,落针,走线。 随后轻轻拉开、摊动,那软纱似的水便晃荡起来。 晃荡着,晃荡着,月牙儿就变成了一轮银灿灿的圆月,孤零零垂在天上。 薛婵抬起头望着那月亮,不知怎的,觉得十分特别的熟悉。 可是明明月亮都是一样的月亮。 她迷恍恍地向四处看,隔着一扇小窗,见一女童正坐在窗下画画。 薛婵走近了,那女童却恍若不觉,仍认真画着。 她轻轻移转目光,落在了那幅画上。 桂花、圆月...... 那是原本已经毁了的画,如今却又好好地在笔下。 “别画了!” 薛婵猛地上前去拂画,伸手摇那女童,红眼喊道。 “快回家啊!” “快回家!” “快回家!” 可她只虚虚穿过,女童也没有任何反应,仍旧认真作画。 薛婵连连退步,向着记忆里的屋子里跑。 下一瞬,自己已然在屋子里头。 床榻上卧着个年轻的女子,只是从她身下流出的血早已洇红了大片被褥。浸湿了,浸透了,便滴滴答答落下来,汇成了一条条血河,淌到自己膝前。 “咔嚓” 薛婵手心一痛,一支画笔在手中被折断,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哭声。 “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,我再也不画画了……” “我再也不画了......” 有人摸着她的手心。 床榻上的人满面苍白,竭力探出身子,抓住了她的手。 “峤娘,你不是说,要成为比爹爹更厉害吗?你不是说,要让千百年后的世人都知道你的名字,见到你的画作吗?你此时放弃,那些酷暑寒冬里每一笔,你会后悔的......” “峤娘,你此时放弃,定会悔恨终生。” 可是女童只是用那沾满鲜血的手,丢开手里的断笔,将那幅桂花撕得粉碎,扑到床榻前哭成泪人。 “不,不,我再也不画了......” 女子喘着气,用力抬起她的脸,含着泪严肃道:“你若是......就此放弃,岂非让我死不瞑目?” 薛婵仰起脸,疯狂摇头。 “你听着,我要你继续画,直到名垂千古为止。”她一把攥住她的衣襟,扯到身前来,抖着声,“倘若你就此放弃,那从此以后,我不再认你。纵使我此番离世,也绝不许你祭拜我。” 薛婵呆呆望着她,说不出话来,只有泪一直流。 她变了脸色,厉声呵斥。 “听到没有!” 薛婵这才哭着点头。 “我知道了......我知道了......” 女子道:“我要你立誓。” “立什么誓?”她不太明白,可只一个眼神,就哭着举起手。 女子道:“若此生有弃道之心,未垂名于世……” 她跟着她念:“若此生有弃道之心,未垂名于世……” “其母程铮,坠入地狱……” 薛峤娘哭着摇头,拒绝说下去。 程铮给了她一耳光:“念!” 烛火幽幽,只有清清月光从窗户洒进来,包裹住了这一大一小的人。 薛峤娘断断续续念完了,哭伏在地。 程铮抬起手,那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,上头还簪着她亲手制的绢花。 “峤娘,你、你……你要好好的……” 薛峤娘尖叫着扑到她身前,拽着那只手,不停问她:“你要丢下我吗?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吗?可是我怎么办,我怎么办,我害怕。” 她对她说:“别害怕,我只是……只是要回去了。” 薛峤娘疑惑而慌张抬起头,她想不明白。 回去,是要回哪里去,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回去? 她问她。 “回哪里去?” 她答她。 “回到那……来处去。” 回到那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去…… 程铮先是抬起手,柔柔落在了她的头顶。 “我的……峤娘啊……” 往前走吧。 薛峤娘泪眼朦胧,连母亲的面容也模糊了。她想去擦眼泪,让自己看得清楚一点。可是眼泪越擦越多,怎么擦都擦不完,怎么看都看不清。 这样一个尚且稚嫩的孩子,知道自己的娘究竟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,却觉有巨大的恐慌。 她只知道…… 她要走了,她要离开她了。 而她实在是太年幼,太茫然无措。 故而薛峤娘只能跪爬着扑到床榻前,拼命攥紧她的手,将脸埋进她怀里。她哭着喊着,求她不要走,好似这样就能留住那即将消散的生命。 那温暖的手,在她柔软的手心一点点失去温度。 程铮喘了口气,抬头看着门口,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唤了几声“娘”之后,再无回应。 唯有她攥着母亲的手哭喊,可却再未有回答。 薛峤娘爬起来,跌跌撞撞往外跑。 “大夫......大夫......只要找到大夫......” 她跑在长街上,敲遍了门,可没有人给她开门。大街小巷,空空荡荡,只有一轮月亮跟着她,照着前路。 薛峤娘又跑回家去。 “哐当!” 她猛地推开门。 眼中直直扎入一座漆黑的牌位,那上头赫然写着几个惨白惨白的字。 “先室薛母程氏铮之灵位。” 她记事起,先学会自己的名字,又学会母亲的名字。可是程铮这个名字,很早的时候就从人变成了一块牌位。 从人,变成了空荡荡的两个字。 薛婵伸出手去摸牌位,冰冷一片。 她开始祈求。 央天告地,跪神求佛,却只得一豆灯火,满盆余烬白灰。 天边翻涌起蟹壳青的颜色,当月亮的余光渐渐消融,墙外隐隐传来卖花郎的叫卖声。 人世依旧碌碌寻常。 唯有她抱着牌位枯坐许久,久到怀里的牌位一点点被侵蚀,变得腐朽破败,猛地一抓,瞬间化为齑粉散去。 薛峤娘追着那飘远了的细粉而去,越追越远。 半钟山的桃花开了一遍又一遍,金桥畔的细柳高了一截又一截。锣鼓唢呐敲敲打打,邻里有新人来,有旧人走。 直到墙外的卖花郎叫卖声,在某个杏花时节后再未响起。 她猛然回神,却发现自己也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。越来越高,越来越大,直至长成。 “怎么会这样......” 薛峤娘回头望去。 十年一线,她站在这头,母亲留在那头,横隔着十年不可逆转的流光。 她拼命往回奔,跌跌撞撞,摔下爬起。 可脚下的路越来越长,那个家离得越来越远。 纵使她往那头跑,却仍旧在往前走,与母亲越离越远,远到变成一个点,远到再也看不见。 往日欢声笑语浅淡无色,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消褪斑驳。 薛峤娘一边跑一边哭,一边哭一边喊。 “别丢下我!” “别丢下我!” “别丢下我!” 她奔到精疲力竭,奔到膝足血rou模糊。最终从聘婷少女,奔回懵懂稚童。 只是小院格窗落灰腐朽,石阶满生碧苔。桂树已成一截烂木,几只老鸦呜咽和音。风来雨来,几场霜雪后...... 只剩一截坍塌墙垣,满目离离荒草。 而她是新生的柳,是初成的燕。柳塘百尺不见栽柳人,燕子呢喃飞还再无梁上巢。 世事如流水,偶然想起来,只觉得遥远而浅淡。 如今随着时光一并走了十年,才后知后觉。 原来,这就叫做离别。 原来,这就叫做死亡。 而她的母亲终究是离开了她,她的母亲终究还是舍弃了她。 有眼泪顺着脸颊而落,薛峤娘想:自己那时有哭吗?有如此多的泪吗? 可是她忘了。 薛峤娘却还记得,母亲所说的“回去”。 曾几何时,她也想要回去,回到那懵懂无知时所蜷缩着的、温暖的、狭小的、广阔的地方去。 只是,奈何奈何…… 她回不去,她无处可去。 她是母亲的女儿,她的母亲也是母亲的女儿。 她的母亲早已归到了母亲那里,同母亲的母亲一起,共同复归到那万物的母亲怀里。 几经夜来幽梦,一净凄凄惶惶。 就连她与母亲之间的那条路,亦是荒草绵绵,横枝遍生。 既走不出,也走不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