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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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二公子要看吗?” 江策并未拒绝,走到走到书案一侧看画。那幅画卷很长,是幅工笔春景百蝶图,此时已经快完成了。 江策问她:“你画了多久?” 薛婵抬起脸,淡淡一笑:“十三个月” 江策于是追问道:“一直在画,从未停歇?” 薛婵道:“嗯” 江策抿唇,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是问她你为何能如此专注?还是问她,就这么喜欢? 可是他什么都问不出来,绕过屏风挨着窗坐下。 窗外的雨逐渐密集,细长如针,森如银竹,馆内又昏暗了几分。 宫人将几盏长明灯与宫灯点上,一座山水画屏架在馆内,于是馆内就被这架屏风分成了两个天地。 薛婵不再看他,待到云生点了书灯置案上,她又重新提笔作画。 两人沉默,只有雨声淅沥。馆内的宫人们来往走动轻如烟,没有丝毫动静。 他无事可做,只能一手撑椅边的扶手托脸,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衣袍上的绦带。 宫人见他在椅子上双目出神发呆,轻步走到他身边俯身问道:“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,大人若是心闲,是否需要取些馆内藏画书卷观赏呢?” 江策沉吟片刻道:“那便随意取几本书来吧。” 宫人从馆内的书架上取了书来,他一页一页翻看着。直到看完了两本,翻开新的一本,薛婵一直在画画从未停过。 江策翻书的手停顿,他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向画屏后的薛婵。 瓶后是屏风,朦朦胧胧映着薛婵。她手中的几支笔来回转换,因着铺墨着色而小幅走动。 十三个月,若是他,是否能做到如此呢? 若是他,或许远不能及。 “你画这么久,就不会觉得疲惫和厌烦吗?” 他骤然出声,薛婵也未曾抬头,只是边画边道:“我是人,自然会觉得精力不济,疲惫不堪。” “那为什么不停?” “因为不想停。” 江策又问道:“你就这么,喜欢画画?” “是,喜欢,非常喜欢。”薛婵声色轻轻,虽未抬头却也还是认真回答,“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,只要我还能够拿起画笔,我就会一直画下去,直到这一生的尽头,直到死去。” 她说的如此坚定,让江策不禁疑惑好奇。 只是片刻思索后,他还是继续问道:“难道就没有任何事,没有任何人,可以动摇你的心吗?” “没有,也不会有。” “如果........”江策神情微动,他揪着自己衣袍角,想了想才又问出了另个问题,“亲人,朋友,如果这些都是你的阻碍呢?” 他很想,很想知道薛婵的回答是什么,只是一瞬,他也不禁屏息等待。 可是对方的回答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犹豫,就那样直直地从画屏后传来。 “放弃” 那画屏所用的丝帛轻软,上头所绘的山水犹如朦胧雨雾后的青山,山水烟岚。 可即使如此空濛清灵的山水,依旧化不掉她那削薄锋利的话语,只是飞快地穿过画屏直直地插入心田。 “真不知该说你是狠心,还是坚定。” 他这样说,薛婵反倒轻轻笑起来,连声音都更加轻快。 “如果是至亲,如果是挚友,如果是爱人。如果真的有真心情意,又怎会成为阻碍?” 那回答带着些真挚的笑意,一瞬间驱散了不少馆内的沉闷之气,变得清新起来。 江策心口一松,像是长久淤堵的沟渠被骤然疏通。冲走了淤泥杂草,清水开始缓缓流动。 他说了很多话,问了很多问题,没头没脑的。 薛婵虽平静,但有问有答,极其耐心。 两人一来一回的问答如同雨丝落春江,绿水浮碧波时泛出的那一圈一圈的涟漪。 以自我为中心,向外散开,愈推愈远。 相遇、交融、又各自散开化为新的涟漪。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。 “你就没有想过,做其他事?” “从我记事起,我就拿画笔。没有做过其他事,也不想做。” “如果有一天,你不能画画了,你会如何?” “不知道,我没有想过那一天。” 她这样说,江策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了,又好像没有问下去的必要。 于是馆内又沉默了下来。 片刻,屏风后响起薛婵声音。 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.......”江策抬头看她,可是薛婵依旧还在看画,只有轻柔的音嗓,如雨雾般弥漫而来。 “那么我想,也许就代表着我的生命已经停止了吧。” 馆外风雨大作,即使隔着门窗,依旧能听见风雨席卷着拍打在窗棂上。好似要冲破那层明纸花窗,在他的心海里掀起惊涛骇浪。 话说完,又空置了一会儿,江策听见她又说。 “我是为画而生的,也会为画而死。” 她是为画而生的,至少薛婵自己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。 薛婵:“说了这么多,你究竟想说什么?你究竟想要什么?” 江策迷茫地摇摇头:“我也……不知道。” 他没有再开口问问题,薛婵也再未做回答。 馆内陡然安静,连宫人们走动的脚步都轻不可闻,徒剩暮雨敲打窗棂声、烛火燃芯声与笔墨落在纸上的沙沙声。 江策将窗半推开,飘摇的雨丝只映出了几点白绿,打落一地残花。 雨越发大了,暮雨的天是灰蓝的,胶着几抹青黑,甚至能闻到雨水溅在泥土里的草木之气。 本是晴好的天气,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,让人有些猝不及防。浓云渐低,黑压压的一片,本来清新的雨就突然沉闷,黏腻起来。 潮湿的雨意随着风卷入小窗,扑了满面。 江策吐出一口气,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湿哒哒的。 太潮湿了,把人心都泡皱了。 江策想:太潮湿的话,纸本会湿软,笔墨会晕染,会不大好画吧。 于是他轻轻合上了窗。 第49章 薛婵手中的两支笔来回转换,她将那色彩调了又调。 可无论再怎么提笔,却始终无法画下去。 雨太大了,从淅淅沥沥变得滂沱沉重,将窗棂打得直响。那气势,铺天盖地地仿佛要将整个芳春馆淹没似的。 薛婵长舒一口气,无奈闭眼。 她心不静。 激在窗上的声音无论怎么都忽视不掉,她心有扰,思绪繁多,实在是无法画下去了。 薛婵摩挲着笔身,轻轻叹了口气,将手上的笔搁在了笔搁之上。 云生递了杯热茶给她,茶水入喉,起了阵暖意。 薛婵抬眼,看向画屏,屏风后江策倚窗而坐,此时正侧过脸看窗下那花几上的瓷瓶,看得认真而专注。 隔着那山水画屏,他的脸隐约朦胧,只看见了那额间、鼻梁与下颌形成了一条漂亮的线。 同那千翠峰峦般,起伏绵延。 他的衣袍因坐着故而曳地铺展开来,露出霁青纱袍内的长衫。是牙绯色的,由着灯盏照出碎金似的光,于是那洒金与暗纹就格外的轰轰烈烈,锦绣灿烂。 像是幅山水画卷。 山间凌云破空,谷内芳菲欲燃。 薛婵忽然想:或许,这也是三春胜景吧。 馆外的雨好似永远不会停歇一般,那潮湿的水汽悄悄萦在人的身上,是阴郁的,绵延的。 这样斩不断,消不尽的潮湿,总是让人催生许多密密麻麻的,细细碎碎的思绪。 “轰隆!” 一阵雷电做银蛇闪过,震天动地般要劈向芳春馆。馆内一瞬煞白可怖,亮的惊人。 那些所有的黏腻的悸动,一切阴幽情绪都被这惊雷捶得混沌。稀里糊涂骤然混在一起之后便让整个人喘不上气,晕晕的,仿佛慢慢就会沉溺了。 江策的目光从瓷瓶上悄悄移转至屏风,静静地看着屏风后的薛婵。 因着骤雨来,馆内昏暗,故而点了几盏灯。隔着那座山水画屏,不过只是一层朦胧的薄纱,他却觉得隔着万千山水。 好远,远得让人有些讨厌。 或许,方才不该让他们摆上这架屏风。 江策忽地冒出一个念头:若是这雨当真泛滥,当真能不管不顾地涌进芳春馆。 是否,能够卷开那座屏风? 如此,便再也不会有阻隔。他便能清晰地、真切地看清楚她。 这样荒诞的念头一出来,江策只觉一阵可怕厌恶,又自嘲般笑自己当真是昏了头。 他别过头,闭上了眼,好像只要不看见薛婵就能心无杂念。可一闭上眼,反倒更加清楚地听见了窗外的雨声,好似流进了他心里。 许是将入夏,他近来总是觉得莫名浮躁多思,躯壳里仿佛每一处都消磨出了火星子。 他越焦躁不安,这些火星就燃得越快。